第29章

作品:《墙头马上

    金宝下车打点。

    不一会儿,只踱出个穿灰袄子的大伙计,人看着齐整油滑,他弓着腰,“金爷,真真儿不巧...”说着眼风又瞟了汽车一眼,“您也和顾二爷知会一声,白老板今儿压根没来园子,说是染了风寒...”

    金宝心道,这白福全居然躲起来了!

    这顾焕章听了回话,面色愈发沉郁。明知这人肯定在里面,可碍着体面,也不好叫人进去搜,只得作罢。

    金宝心说,这正路子可是一点也行不通了!那就行野路子,道,“爷,这都晌午了,您连口热茶都没沾。不如让老庞先送您回府歇着?这人不体面...”他搓了搓手,“奴才们自有奴才们的办法。”

    顾焕章扫了他一眼,道,“先去铺子。”

    两人来到铺子后院,顾焕章随手扯下腰间玉佩扔给伙计,“找身干净的伙计衣裳来。”

    金宝闻言一怔,“爷,您这是要...?”

    “我随你走一遭。”

    顾焕章想,什么三教九流,金宝能去自己也能去!

    待衣裳取来,他三两下扯开锦缎腰带,把那粗布往身上套。

    “爷…您这…也不像伙计啊。”金宝憋笑道。

    粗布褂子绷在一把宽肩上很是滑稽。

    “爷,您且在铺子里等着,奴才办好了回来回您的话儿。”

    顾焕章正跟盘扣较劲,头也不抬,上衣穿得就要抬腿去够灰布裤子,显然是铁了心要同去。

    “爷,爷!”金宝按着他解裤带的手,“我先去暗门子打听,那腌臜地界,带着您实在不方便。”金宝只能先稳住顾焕章。

    “我一会儿往脸上抹把灰!”

    “爷!”金宝笑了,“那也不得,您这身量和气度可疑得很,要不这样,我先去联络,若是绑了这白福全,定让您好好出出气!”

    顾焕章只得作罢,让老庞带自己先回公馆。

    金宝稳好主子便自主行事。

    他七拐八绕进一处窄胡同,又三转两转摸到一处灰砖小院。

    他抬手叩出一串暗号,很快就传来卸门闩的响动。

    开门的婆子满脸褶子,一言不发,金宝不动声色地丢过去串铜钱,那婆子掂了掂,这就让开条缝。

    不大的院子摆着几张麻将桌,他直直往里走,蹬开一扇半开不开的木门,撩起厚门帘子。

    他带进去一身寒气,对着里面招呼,“刘三儿!”

    几个“杆儿上的”正在炕上打盹儿,火正旺,平日要人命不手软的狠角色在这阴天也猫儿似的,大喇喇偷着懒。

    “金爷。”领头的刘三儿懒洋洋叫他,“门帘儿,冷。”他晃晃悠悠爬起来,“今儿您早啊,哪条街的铺子又不太平了?”

    “不是铺子,第一舞台。”金宝在炉子边儿暖暖手,拿出钱袋,“前儿个我给第一舞台的经励科递了大洋,恭恭敬敬请他照应,结果,这人把事儿给我办砸了!”

    他掏了几块往桌上一甩,“今儿个,你们得让他知道,金爷的钱,不是白拿的。”

    刘三儿会意,“金爷放心,弟兄们手底下有数,保管让他记个一年半载。”

    金宝点头,又补了句“打完人,给我塞他嘴里,叫他知道什么叫‘拿钱不办事’。”

    这就拿出三块大洋,往空中一抛。“得嘞!”刘三儿伸手一抓,接得了。

    “哎。”金宝又起了一念,“还有一事,我铺子里来了个傻大个儿,以后想让他护院儿,行事时候可以带上他么?让他见见世面。”

    “这戏楼下戏晚,且得过了四更。三更半您让小兄弟在这胡同口等我们,以第一舞台为号。”

    “得嘞。”

    金宝得了准信儿便回去复命。

    沿街的市集正喧闹着,金宝挤在人群里。

    小贩们吆喝着“高丽参糖”、“东洋玻璃镜”,摊位上摆的都是寻常物件儿,也没个什么稀罕玩意儿。

    可他事儿办好了,心里揣的人又浮上来,连街边儿的红果都看着格外鲜亮。

    “这位爷,新到的法兰西香胰子!”一个商人拽住他袖子。

    金宝耳根一热,也没管愈刮愈烈的风,当真蹲下来,拿起雕花漆盒一个两个地闻过去。

    街边的商家的幌子在耳边猎猎作响,他脑子里却在想,那雪白的玉人,该配怎样的香。

    这一路挑挑拣拣,到街口竟也提满了各色包裹。

    到了日影西斜的时辰,他心尖儿上的人也满身仆仆回到了顾公馆。几个顾家随从把他带到楼里,只留了一个远远盯着。

    柏青听有人叩门,撑起身体,小声说“进来”,看是玉芙,亮眼睛一暗。

    “好冷啊。”玉芙搓搓手,“外头风真大,怎么了皮猴儿,这个金屋藏娇的架势,还不满意。”

    “师哥。”柏青声音委委屈屈,“你…你别拿我打趣了。爷,爷他不肯捧我了。”说着眼眶便红了。

    “这儿哪儿来的话。”玉芙赶紧坐到床前给人捋着后背。

    “晌午…我说要伺候他…他…他一抬屁股就走了!”

    “伺候?”玉芙急起来,“皮猴儿,这顾二幸好不是个坏人,不然,你这个痴儿啊!”

    “我想伺候他,不想伺候方军门!”

    “傻弟弟…”玉芙一点他鼻子,赶紧解释。

    俩人都是直性子,这一来一回的,倒把话说清了。

    “皮猴儿,这方军门在梨园子里也是叫的上号的,之前…之前在周府确有误会,让你也白白挨了打。”

    玉芙在柏青挨打的事情上还是瞒了些,可柏青已全不在意,只是揪着另一个话头。

    “他,他当真这么说?”一汪眼睛亮起来。

    “真的不能再真了,我啊,就躲在屏风后面。”玉芙捏捏他的小手,安抚地又说一次,“顾二爷说,就是见不得你受委屈!”

    柏青眼睛一热,说不清是什么滋味,想着可能错怪人了,但那些躲闪是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,五味杂陈都是因为一个人。他又想起今天那人午饭都没吃,一时又记挂上了。

    念头一起,竟再压不下去。

    “结香,眼下有人捧你的人,有人爱你的艺,你可要提着这口气,旁的,旁的先别想。”

    柏青心里塞了一念,师哥这一番话他好像都听不真切了。

    “我还没成角儿,正是好时候,就糊里糊涂地跟了周沉璧,他捧的是昆腔,哪瞧得上我们皮黄?”

    玉芙这些天四处奔走,嗓子愈发不利落,“所以啊,这来回逡巡我的老斗有一个算一个,我都要周全。这个要唱堂会,那个要陪酒,我一个个应付着,戏反倒荒废了。再后来……倒了仓,嗓子一塌,捧的人散了,爱艺的也走了。所以我说你,可别再走我的老路…”

    柏青这才听明白,扯了扯他袖子,“师哥,你嗓子总会好的!但你这话我记下了…只是…二爷他……我不拿他当老斗,我…”

    玉芙眼睛弯弯,抬手扯出帕子,按了按他眼角。“是了,是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也没把周沉璧当老斗,结果呢?

    “师哥,”柏青揪着他的衣角,“你…你再和我说说,爷…爷还说我什么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呀,那日你在椿树胡同炕上躺着…顾二爷来了…”

    俩人在卧室嘀嘀咕咕,顾公馆又来了客人。

    不过一刻,顾焕章也回来了。

    一进院儿,门房就来报,“爷,七爷来了,已经在会客厅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了多久?”

    “看了盏茶的功夫。”

    顾焕章点了点头,往会客室走去。

    “二哥,你可算回来了。”顾焕简起身迎他,神色有些慌张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幼承。”顾焕章解大氅的手顿了顿,伺候的小厮立刻捧着衣服退下。

    “东京...东京那边出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钟先生?”顾焕章沉声道。

    顾七点点头,“清廷用南满铁路稽查权作饵,逼日本外务省驱逐革命党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来的消息?”顾焕章心头一紧,想起来早上大哥的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“我平时也做些日商的联络,据说是三井集团放出来的风,得赶紧想办法帮钟先生再觅他处,一旦遣返,可是掉脑袋的事啊。”

    “即是驱逐,日本政界也乱了?”

    “乱了乱了!支持钟先生的犬养毅也自身难保了!”

    “老七,那你来…”

    顾焕简咬了咬牙,“您也知道,这闹革命的,就剩一伙子人还在京城,虽不成气候,但全国的联络都靠他们。咱们的银钱,也惯是资助他们的。”顾七抓起茶杯灌了一口,“昨儿,这一伙子人找上我,也是这事儿…”

    他眼睛盯着顾二,“他们本是要去东京,可说有两个后生上月在保定被捕,剩下几个风浪里跑惯的刚去了南洋募款!剩下的不是被朝廷盯死,就是压根没走过几个地界儿,就来找我…找个生脸孔…”

    这话头虽断了,可顾七的视线仍没有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