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4节

作品:《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

    宫人聚在他身后啧啧称奇,贺拂耽心中却是一片莫名。

    初到玄度宗时,他拜在空清师伯座下。

    空清师伯的九阳宫四季如春,日日莺歌燕舞,他常常会用锦囊装了小米出门喂鸟。

    但望舒宫滴水成冰,除非特意豢养,即使开了灵智的妖兽也不耐那里的严寒。所以到了师尊身边后,这样的锦囊他就再也不曾戴过。

    师尊见过在九阳宫时的他吗?

    望舒宫那日冷到砸落冰雹,他被师伯牵着一步步走上宫前玉阶,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第一剑仙——

    却原来,那并不是师尊第一次见他吗?

    封妃诏书下达得极快。

    中常侍连夜起草诏书后,没有经过中书门下,便直接按下玉玺。

    贺拂耽拒绝了有关封妃的一切仪式和赏赐,却无法拒绝这道圣旨。只因帝王道:

    “阿拂,莫非你以为只要继续做你的太子妃,就可以维护太子的面子吗?昨夜阿拂留宿太极殿,若朕不给你名分,而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你许配给太子,才是真正在打他的脸。”

    贺拂耽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銮驾在东宫前停下,隔着帘子看见这座宫殿陷入凝重愁云之中,他便知道帝王所言不错。

    下车前从身后环过一只手臂,将他抱进怀里后在耳尖落下一吻,复又松开,声音带上一丝宠溺。

    “去吧,朕等你。”

    贺拂耽下车,手捧圣旨的大太监殷勤地跟在他身后。

    踏进宫门后他径直走向侧殿。

    煎药的小宫女见到他后欲言又止,像是在担心他什么,可终究不敢发问,只能像往常那般退下。

    贺拂耽划破手腕,听着血液一滴滴落进汤药里的声音,也听见主殿中传来太监尖细高昂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……钟离公主燕拂,系出王族,毓秀名门。自归天|朝,柔嘉成性,温如琬琰,皎若月华,深慰朕心。特旨钦封贵妃,赐号‘燕’……”

    血液不断渗进汤药,将乌黑药汁都染上一层幽暗的红。

    贺拂耽忍着疼包扎好伤口,端着药走进一片寂静的主殿。

    太子仍跪在地上,听见脚步声,猛然抬头,眼眶通红。

    “阿拂……”

    宣旨的大太监急道:“殿下,公主已经受封燕贵妃,是您的庶母,您应当唤一声母妃了!”

    地上的人却不理会他,执着地看向远处的紫袍美人。

    “阿拂,你愿意吗?”

    那声音几欲破碎泣泪,贺拂耽心中一颤,垂眸避过对方的视线。

    昨夜他该杀了师尊,却下不去手。他不忍心伤害师尊,可现在却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,践踏了对方作为太子的尊严,也侮辱了对方作为皇子对君父的濡慕。

    有人在因他而痛苦。

    不该让这个无辜者更痛苦。

    贺拂耽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漠然道:

    “请殿下接旨吧。”

    太子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就此寂灭。

    他苦笑一声,依旧注视着贺拂耽,双手捧过明黄圣旨。

    然后附身,重重叩首。

    “儿臣……遵旨。”

    想要起身时却踉跄一下,贺拂耽下意识想去扶,脚尖微动后又生生忍住,看着侍从将太子扶到床榻上休息。

    他走上前去,将血药放在床头。

    小勺在汤药中搅拌两下,终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一勺一勺地喂进床上人嘴里。

    他起身准备告辞,却被面前人拉住袖角。

    “燕……母妃,儿臣作玉燕钗恭贺母妃大喜,还望母妃……笑纳。”

    匣盖滑开,露出内里的白玉燕钗,钗分两股,钗头玉燕侧身高飞、栩栩如生。

    见贺拂耽怔住,太子又是一声苦笑。

    “与燕娘娘昔日旧约,儿臣不敢淡忘。今日只求为燕娘娘束发,以全昔日情谊。”

    贺拂耽沉默,片刻后,像从前那样在脚踏上坐下,取下兜帽,露出满头墨发。

    墨发撩起之后,便是白皙光洁的脖颈。

    久病之人冰冷的手指擦过后颈,而那玉钗比之皮肤还要冰凉。

    贺拂耽静静等待着,直到满头长发都被挽成发髻,松松坠在脑后,钗尾玉石的凉意在耳边一晃而过。

    良久,太子慢慢收回手。

    夜风顺着窗棂钻进来一丝,吹得烛火微微颤动,也吹得面前人颊边一缕未被挽起的发丝轻轻浮动。

    “燕娘娘容华之盛,确如儿臣当初所想。”

    他微微闭眸,“娘娘请回吧,冬夜寒冷……莫让父皇久等。”

    走到门边时,候在角落里的人轻轻投来一眼。

    贺拂耽不做停留,径直走出门,经过侧殿时却还是停下脚步。

    抬手正欲敲门,门就被唰一声打开,门中人神色阴鸷。完全不带笑的时候,那双眉眼因过于深邃而与生俱来的狠厉才终于得到完整地体现。

    面前人一把将他揽进怀中。

    门哐一声关上,白玉燕钗敲在门板上,发出叮当脆响。

    手腕被捉住,白布解开,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。

    触目惊心一条划伤之后,是层层叠叠尚未愈合的血痕,以及已经愈合却不肯褪去的伤疤。

    “你的身体早已撑不住了。”独孤明河怒道,“贺拂耽,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!?”

    “太子不能死。”

    “好,你要救太子,我不能阻拦。那为什么不杀了狗皇帝!?别告诉我,你下不了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呵,我就知道。”

    独孤明河闭眼,忍耐下心中酸涩,重新睁开眼睛,眼中赤红一片。

    “你下不了手,那就让我来。今天晚上你哪里也不准去,就在这里等天亮。等到明天……阿拂,一切就结束了,我们回虞渊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个回答,独孤明河竟然没有感到生气,只有无尽的悲哀。

    面前人是在过于冷清的宫殿里,被过于宠溺的师长娇养出来的,过于柔顺的性子。从来不会强硬地要求什么,也从不会强硬地拒绝什么——

    除了涉及到骆衡清的时候。

    一次又一次,每次都是这样。

    “再给我一天好吗明河?”贺拂耽轻声请求着,“我会做到的……我能做到的。”

    独孤明河苦笑:“是么?”

    贺拂耽垂眸,忽而又抬起,捧住面前的人,凑上去想要亲吻他的嘴角。

    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,被面前人捂住双眼。

    “明河?”

    双眼被放开,随后是铺天盖地的亲吻,急切、沉重,仿佛下一刻他们就将命悬一线。

    贺拂耽在这个湿重长久的亲吻中尝到血腥气。

    是非同寻常的血气,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,顺着舌尖踊跃入经脉,游走在其间的妖力不甘地重新陷入沉睡。

    手腕上的伤口在飞速痊愈,血痕结痂,疤痕退去。到最后,蓬勃的生命力涌入脑海,他甚至能看到这些血液里包藏的、属于主人的零碎记忆。

    贺拂耽一惊,用力将面前人推开。

    独孤明河毫不挣扎,被他推得向后退去一步,不再做什么,只是静静看着面前人——

    发髻低垂,发丝中透出一点白玉,十足温婉的装扮。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嘴唇却刚饱饮血液,艳红一片。神情惊疑,即使双唇染血也看起来无端可爱,仿佛刚刚学会捕猎的精怪,还未从脱下伪装,就享受起了猎物。

    猎物就站在他面前,朝他微笑。

    “我说过,阿拂,我和他,你只能选一个。”

    贺拂耽指尖轻颤,撩开面前人松垮的衣襟。

    然后,看见血红纹身与同命契约交错下,一道新鲜的割伤。

    割得那样深,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其下跳动的心脏。

    “心头血,我刚刚给了你三滴。”

    独孤明河微微歪头,好整以暇。

    “阿拂觉得一条龙可以有多少滴心头血?”

    贺拂耽束手无策地望着面前人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。

    每一条龙的心头血数量都不一样,甚至每一天的数量都不会一样,或许,就是三滴。

    他紧紧盯着面前人,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,生怕下一秒面前人就会倒下。

    独孤明河却被他这副模样逗笑,安慰道:

    “别怕阿拂,上辈子我有九滴,我数过。”